唐朝晖︱小草坝的狗狗是小草坝的主人之一。彭贵银家养了五只狗,睡在一个窝里,为了食物,它们偶尔才会打架,其余时间,都和睦相处。狗睡的窝搭在屋子外面,小草坝人家都这样。小黄,是一只狗的名字。小黄看见主人在屋外清洗套鞋上的泥巴,它身子挺拔地蹲坐在地上,像一位披着黑色斗篷的战士雕像,小黄从头到脚,都是黄色。两边脸上也是黄毛,前脚靠近胸部的地方一排黄,四爪亦为黄色。两只耳朵平行于头,耳朵尖尖没往上翘,也没有耷拉下来,刚柔相济。主人在山路上走,它喜欢靠着人的身体,前前后后地绕着走,它的脸部表情总是微笑的,嘴巴张开,微微向上扬,尾巴永远翘着,最后那一撮毛又垂落回自己的后背上。一只狗身体全黑,眼睛靠近鼻梁的地方,有两点眼珠一样大小的黄色毛,明晃晃地,像两盏小灯,一看见这只狗,首先看到的肯定是这两粒黄色,这是我叫它四点狗的原因之一。 有一只狗,我叫它“发怒的狗”,其实一看就很温存,只是它的毛,被雨水打湿,不同于其它狗,毛一根根像针,竖立着,如大怒——毛发竖立。发怒的狗四爪为黄色,其余通体为黑色。 老父亲穿上雨靴,走出房子,四点狗和发怒的狗同时站起来,紧随主人,它们像是与主人一起去走亲戚,也像是去完成某种任务。老父亲忘记拿手机了,折回老屋,两只狗,席地而坐,在院子里等待主人。老父亲背着背篓,拿起一把靠在墙上的长木柄砍刀。出发了。我们七、八个人,组成了这次上山挖天麻的队伍。横穿村里的大路,往大山方向走。离开村子不远,泥泞的小路上,只够老父亲一人走,五只狗就排着队,走在路旁的草地上,护卫老父亲前行。发怒的狗走在最后面,挨着老父亲的脚。越往山里走,我们的队伍越显稀疏,狗也慢慢地分散在队伍的前前后后。 还有一只白色的狗,与人始终保持五、六米远的距离,不靠近人。彭贵银站在石头这一端,白色的狗就站在石头另一端,它身子的一半在草丛里,脚并拢站立,头向前伸,耳朵直直的,尾巴落下来,像另一条腿,都快接近地面的石头了。它不靠近人,但头向前伸,时刻在观察人类。人走近,它就跑远一点。 白色的狗,给我们同去的女性带路,它不认识她们,但它知道,这是主人的朋友。三、五秒钟功夫,白色的狗就跑到前面很远的地方去了,女性们走得慢,狗就在前面等着。走走、停停、等等,狗和女人们之间形成一种节奏。山路上,弯很多,狗一回头,发现女人们不见了,狗就往回跑,有点小着急,跑得快,一个急转弯,差点撞上走在最前面的女人,白色的狗站住了,转身又放心地在前面带路。山路有点远,狗放心地把人类甩在后面,跑得远了点,它就坐在草丛里,等女人们气喘吁吁地赶上来,它又接着很快地往前跑了。我们只听见套鞋踩在泥巴里的声音,我似乎听见大山里的植物的呼吸声。越往山里走,已经看不见村里的房子了。走了半个小时,还不算进山。半路上,灰色的狗、四点狗和发怒的狗,还有白色的狗,遇到稍微宽一点的草丛,就一字排开走在老父亲身旁。路窄了。路,小线条般的两边,树越来越高,不断地有树叶落在狗的背上,狗背着一、两片枯黄的叶子,走了很远,一片树叶掉在地上,又会有另一片树叶掉在狗的背上。狗不理会这些树叶的来来去去。土路斜斜地耷拉着,落向下面的河流,坡度有些陡。 到了河边,有一座三根树枝捆在一起的桥。主人过了河,小灰闻了闻树枝,淌水上桥、过河。发怒的狗跟着,它们翘着尾巴,低着头,走在树枝桥上,比人的速度要快。我们过了河,爬上石头的堤岸,五只狗拥挤着走在老父亲旁边,很快,又各自散开。过了河,才算正式地进山了。草更深了,密不透风。树也多了,狗警觉起来,守护在人的前后。小黑在坡下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小动物,它叫唤了第一声,其余的狗快速地穿过灌木林,聚集在一起,形成一个扇形包围圈,叫了起来。 老父亲说,以前种天麻,不养狗。现在养狗,主要是防贼,防野猪。有野猪来了,无论是一只狗,还是两只狗,都会冲上去叫,很凶的样子,但狗不敢咬野猪,狗就一直叫,跟在野猪后退的路上,一直叫,直到把野猪撵跑。野猪也害怕的,被这么赶一次,至少要隔两、三个月才再来。进山的路,开始还比较平,越往前走,几乎没有路,全部是泥泞和杂草。不断地有溪水把路给淹没了。人走在苍苍郁郁的大山里,不会有孤独感,狗时刻亲昵地奔跑在人的四周。 上山挖天麻,彭贵银家里的五只狗,是有分工的。这只狗在那里,另一只狗在这里,一只狗带队,往前面走,永远还有一只狗走最后面,断后,还有一只狗,像通讯兵,来回奔跑于队伍的前前后后,在中间穿来穿去。灰色的狗和发怒的狗,在前面开路,离人很近,老父亲等后面的人,回头,灰色的狗,就站在背篓的下面,等着,看着其它地方,只要老父亲有了想继续走的念头,灰色的狗,就往前快走几步。四点狗总是走在队伍两侧,与人保持很近的距离,它总是喜欢站在杂草里,与草一起等待冬天的来临,与草等待,一场瓢泼大雨的到来。主人挖天麻,四点狗静静地退在六、七米远的灌木里,一动不动,不发出一点点声响,如果不细心,是感觉不到四点狗的存在。它蹲在草丛里,享受着大自然的静。灰色的狗,总是在挖天麻的主人后面来回打转,走动。 挖完天麻,我们一起下山回家。我和彭贵银等人过了河,站在集合的洗脚石上,狗像在登记人数一样地盯着我们每个人看。之前不熟悉的人,进了这趟山,狗熟悉了我们,我可以抚摸那只四点狗,它也开始亲近我。我只看见三只狗,跟我们过了河,站在旁边,望着河对岸。还有两只狗呢?村子里同来的小伙伴说,彭贵银的父亲和叔叔,还在后面,没跟上来,另外两只狗在他们身边呢!后面还有狗和人没有过河,过了河的三只狗是不会走的。我们在大石头上等后面的人,狗在大石头上等。彭贵银他们就在河边洗刚采摘的竹笋。三只狗跑到最上面的石头上,一直站着,没有动,等河对岸的狗走出林子。 最后两个人也回来了,断后的一只狗,紧随着最后一个人,出现在河对岸,它低着头,几乎快碰到主人的脚后跟了。大家一起,静静地等老父亲和发怒的狗过河上岸。老父亲从三根树枝捆绑在一起的桥上,走过来。狗走到河边,毫不犹豫地把前爪搭在三根树枝的桥上,它踩在一根树枝上,如履平地,对于跃上树枝的河水、对于树枝下面喘急的河流,它无丝毫畏惧。树枝桥的这边,被水淹没,狗照旧淌水而过。最后一只狗过桥,其余的只狗,都站在岸这边的高处,看着。 一过河,狗突然加快速度,飞快地冲上石头堤岸,速度之快,让人惊讶。岸这边的黑狗,从上面的位置扑下来,两只狗见面,如同拥抱,相互亲昵,尾巴都快摇断了,各自伸出长长的舌头,互相舔完,一齐往岸上的高处冲过来,三只狗,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,纠缠在一起,有久别重逢的激动,其实分别也就三十分钟不到。 回到家里,黄色的狗与黑狗坐在屋檐下,像一起上课的同桌学生。四点狗,远远地在屋子的这头,玩着自己的尾巴。 〖唐朝晖:湖南湘乡人,现居北京和西藏,中国作协会员,原《青年文学》杂志执行主编,现为《西藏人文地理》杂志执行主编。出版有《折扇》《一个人的工厂》《通灵者》《梦语者》等图书。作品发表于《十月》《天涯》《大家》《花城》《北京文学》《山花》《文艺报》《文学报》等报刊。作品《一个人的工厂》上榜“当代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”,获第四届“全国冰心最佳散文集奖”,进入第五届“鲁迅文学奖”二十部提名作品;作品入选《百年中国经典散文》《21世纪中国最佳散文》等数十本选集。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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